贵以身为天下，若可寄天下

宠辱若惊，贵大患若身。何谓宠辱若惊？宠为下，得之若惊，失之若惊，是谓宠辱若惊。何谓贵大患若身？吾所以有大患者，为吾有身，及吾无身，吾有何患？故贵以身为天下，若可寄天下；爱以身为天下，若可托天下。

这一章是到目前为止，最难解的一章，我解的，怕是与很多人的不一样。最大的分歧就在第一句：“宠辱若惊，贵大患若身。”就在这个“贵大患若身”上。很多人都解释为“把荣辱这样的大患看得与自身生命一样珍贵”，但我不这样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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宠辱若惊，“若”在这里是“即、就”的意思，意思是，得到宠幸或受到侮辱就感到惊恐不安。贵大患若身，贵在这里是使动用法，作动词用，意思是“以……为贵”。在这里，当然是以“大患”为贵，贵并不是珍贵，而是重要的意思，即把大的祸患看得如同身命一样重要。这样讲是没什么问题的，只是不明白，为什么很多人偏要把前面的宠辱也扯进来，解释成“把荣辱这样的大患看得与自身生命一样珍贵”，大患是大患，荣辱是荣辱，两码事，老子在下文就分别进行了解释。

“何谓宠辱若惊？宠为下，得之若惊，失之若惊，是谓宠辱若惊。”这句话解释起来并不难，什么叫宠辱若惊呢？宠为下，宠是相对卑下而言的。这里为了行文的优美，用的是简省的讲法，省去了“辱为下”，应该是宠为下，辱为下，但这样讲就啰嗦了。“得之若惊，失之若惊”，这里的得之与失之，同时指向宠与辱。惊也并非只是惊慌失措，还有恼羞成怒的意思，就是心不安定之意。

怎么理解这句话呢？中国的一个成语可以作很好的说明——朝三暮四。这个成语出自《庄子·齐物论》：“狙公赋芧，曰：‘朝三而暮四。’众狙皆怒。曰：‘然则朝四而暮三。’众狙皆悦。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，亦因是也。”狙是一种猴子，狙公是养猴子的老头儿，养猴子的老头儿对猴子们说“早上给你们三个，晚上给你们四个”，猴子们就很生气，养猴子的老头说“那早上给你们四个，晚上给你们三个”，猴子们就高兴了。

这就是宠辱若惊的意思。用佛家的话来说，就是心被境转，人的喜怒哀乐受到外在环境的影响与支配。朝三暮四后来又被改编成了另一个故事：一个老太太有两个女儿，一个卖雨伞，一个卖草帽，老太太成天发愁，下雨天发愁卖草帽女儿的草帽卖不出去，晴天又发愁卖伞的女儿的伞卖不出去。后来一个人劝她说，你应该天天高兴：下雨天你该替卖雨伞的女儿高兴，晴天该为卖草帽的女儿高兴，老太太一听真的高兴了。

那什么叫“贵大患若身”呢？老子解释说“吾所以有大患者，为吾有身，及吾无身，吾有何患？”我们之所以有所谓大的祸患的存在，是因为有一个身体，佛家的话叫“我”的存在，如果没有了这个身体，也就是，“我”不存在了，那还有什么所谓的大患呢？如笛卡尔所说“我思故我在”，世界的存在，首先是因“我”而生。佛家有个故事，可以解释这几句话，就是慧可求安心的故事：慧可见到菩提达摩，说自己心不安，求安心。菩提达摩就说：好啊，把心给我，我帮你安。慧可一听就愣住了，说，找不到心。菩提达摩说，我已经为你安心了。慧可听到这里就开悟了。

这就是“吾所以有大患者，为吾有身，及吾无身，吾有何患”的意思。这几句话，讲的是无我的境界。但却并非完全是“何谓贵大患若身”的解释。前面讲“贵大患若身”，即把大的祸患看得如同身命一样重要，而后面这里讲的却是“及吾无身，吾有何患”，讲的是无我即无患的境界，前后不搭啊？是的，这也是让很多人困惑的地方，实际上，老子并没有完全把“贵大患若身”解释清楚，而是直接转到了另一层意思。

那究竟什么叫“贵大患若身”呢？这里有一个故事可以说明。「列子·楊朱」中講到一個叫禽子的，問楊朱：“去子體之一毛，以濟一世，汝為之乎？”

楊子曰：“世固非一毛之所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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禽子曰：“假濟，為之乎？”

楊子弗應。

这就是“一毛不拔”这个成语的出处。在这个故事的后面还有一段：

禽子出，語孟孫陽。孟孫陽曰：“子不達夫子之心，吾請言之，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，若為之乎？”

曰：“為之。”

孟孫陽曰：“有斷若一節得一國，子為之乎？”

禽子默然有間。

孟孫陽曰：“一毛微于肌肤，肌肤微于一节，省矣。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，积肌肤以成一节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，奈何轻之乎?”

禽子曰：“吾不能所以答子。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，则子言当矣。以吾言问大禹墨翟，则吾言当矣。”

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。

现在人对一毛不拔的理解，与古人相去甚远。现在人理解为很吝啬，一点不愿付出，但一毛不拔的原意是，拔人身上一毛以济天下，没什么作用，对于这没用的事情，是不必去做的。后面有一句是重点：“禽子曰：‘吾不能所以答子，然则，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，则子言当矣。’”也就是说，如果拿一毛不拔这个事去问老子，老子会认为的确是这样。简单地说，老子是赞同一毛不拔的。一毛不拔所隐含的一个意思就是“贵身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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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诗经·小雅·小旻》:"战战兢兢，如临深渊，如履薄冰。"这就是“贵大患若身”的意思，就是居安思危，就是危机意识。据《孝经》记载，孔子曾对曾参说过：“身体发肤，受之父母，不敢毁伤，孝之始也。”以上所言，说明了两个事情，一个是，古人是很珍惜身命的，二个是，古人有很强的危机意识。这两种思想都有其积极性，因此，几千年来一直作为文化的一部分在传承。好了，现在再回过头来看第一句“宠辱若惊，贵大患若身”，这时就明白了，这一句讲的是两件事，宠辱若惊是一件，贵大患若身是另一件。宠辱若惊是小事，贵大患若身是大事，前者乃小人所为，后者乃君子所为。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：

有些人受到宠幸或侮辱就会欣喜或慌恐，但是，真正的君子看重的，却是大的祸患，并且，把大的祸患等同于身家性命一样看待。

如果还是不能理解“贵大患若身”，那就想一想古时的军令状，大概就能明白了。骄兵必败，把要做的事情与自己的身家性命联系起来，象看重自己的身家性命一样看待一些事情，这样才有可能把事情做好。

“故贵以身为天下，若可寄天下；爱以身为天下，若可托天下。”意思是说，看重自己的身命，但不是为了自己，而是为了天下，爱惜自己的身体，不是为了自己，而是为了天下，这样的话就可把天下大事托付给他了。

老子在这一章里讲了做人的四种境界：

第一种，宠辱若惊，心被境转，凡人一个；

第二种，贵大患若身，具有极强的危机意识，这样的人可以做大事；

第三种，及吾无身，无我之境，可以超凡脱俗，飘身世外，其境界与佛教中的离欲罗汉相仿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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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种，身为天下，这是佛菩萨普度众生的胸怀，非圣人而难至的境界。